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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风起于青苹之末


  祖约在兖州刺史任上,多次接到祖纳和祖涣的来信,介绍祖逖的病情,他急得是手足无措,每日绕室彷徨。

  其急之一,天下未定,局势也尚且朦胧未明,这个时候三哥你怎么能倒下呢?你一旦倒下,我跟二哥素不和睦,咱们祖家就没有合适挑大梁的人啦。祖氏烜赫不过数年而已,既然可以莫名其妙地被裴某给拉抬到天下第六,也随时都有可能再度跌落尘埃哪!

  其急之二,倘若三哥真的离开我们走了,祖家军要交给谁?二哥是不懂军事的,祖涣年纪还轻,而且素无威望——实话说那个二世祖三天两头跟着老爹上阵去厮杀,却始终不能在诸将面前立威,当得也是相当失败——那就只有我能够暂代三哥领兵了吧。可是我远在兖州,不能还朝,到时候不要略慢一步,让荀太尉把中军给横夺了去啊!

  我祖家若是失了兵权,还有可能继续烜赫下去么?谁都料不准哪……

  所以他也多次央告祖纳,说不管是不是由我来接三哥的重任,你都得赶紧想办法把我召还朝中去啊,我得距离中军再近一些才好。只可惜祖纳为荀组、华恒所阻,竟然无能为力。

  这几个月的时间,祖约的心思全都放在洛阳了,就疏忽了对兖州的掌控,更重要的,他逐渐失去了兖州诸守相之心。

  宋玉《风赋》有云:“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兖州之不稳,实即肇端于周坚之乱。

  去岁晋赵相争之时,任城相周默的部将周坚悍然在樊县起兵谋反,随即向北攻入东平国,想要去投靠逡巡于卢子城和石门一带的石虎。等到祖逖离开铜关,返身杀向济北,顺利击退了石虎之后,即命东平相徐龛统率兖北各郡国兵马,前去讨伐,一战即将周坚击败,进而追杀至樊县,终于擒获渠魁,献俘洛阳。

  徐龛能征惯战,但是所部军纪极差,既下樊县,竟然趁着剿贼的机会大肆抢掠、杀戮,导致樊县十室九空。周默规劝不从,只得行文向新任兖州刺史祖约投诉——这是我的地盘儿啊,你在我地盘儿上杀得人头滚滚,豪门皆怨,你倒是轻轻松松一甩手走了,我可该怎么管理才好啊?

  祖约才刚接替蔡豹担任兖州刺史,情况未熟,就碰上这么一档子事儿,原本是不打算理会的——终究徐龛有平叛之功,在此过程中约束兵士稍稍不严一些,在这年月也属常事,又岂可轻易加以重责呢?那以后谁还肯卖力作战啊?于是回书劝慰周默,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不如就这么算了吧——要不然我过段时间得空前往任城一行,顺便把徐龛召来,帮你们说和说和,让他跟你道个歉,如何啊?

  周默当然不肯就这么白吃个哑巴亏,他打听到祖约贪财,便即搜集宝货奉上。一收了礼,祖士少当即便改换过一张面孔,于是行文,严厉斥责徐龛,要他好好整顿军纪,并且查出罪魁祸首来正法,以安民心。

  徐龛接此公文,不禁勃然大怒,心说我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祖使君你责备得是,但你也是带过兵的人,知道士卒一旦杀顺了手,根本就约束不住啊。按照惯例,命我口头上表表态,给周默道个歉也就完了,你怎么竟要我正法什么“罪魁祸首”?麾下军将,剿贼都有功劳,哪个我舍得砍啊?

  当即行文辩驳,祖约一见徐龛不服管,更为恼怒,再下文的语气也就更重了——原想本州之事,即在州内解决,不必上扰天听,难道你打算让我跟周默一起行文弹劾你吗?你可想好了,刺史弹劾守相,多半一劾一准,况且老子在朝里是有人的!

  徐龛这才慌了,赶紧派人前往廪丘去打探消息——为啥祖使君咬住我不撒嘴啊?同时命长史刘霄亲赴洛阳,去向祖逖申诉——可惜,祖士稚方在病中,根本就没法见人。

  很快便有消息传回来,徐龛这才明白,敢情祖使君是受了周默的贿赂了,因此更为恼恨。时隔不久,刘霄自洛中返回,徐龛把打听来的消息跟他一说,刘霄就建议:“既然如此,府尊亦当备珍宝以赂祖使君,则此事自息。终究祖使君不但受命统驭兖州,且为骠骑大将军之弟,岂可得罪啊?”

  徐龛垂首不语——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暂不决断,却问刘霄洛中之事,祖骠骑的病情究竟如何,要多久才能好呢?刘霄苦笑道:“骠骑大将军方病重,吾实未能得见……且洛中俱传,大将军竟至呕血,恐怕难过今岁了。”

  徐龛就问了:“则若大将军有所不讳,朝中将以谁统驭中军啊?得非大公子么?”

  徐龛乃是泰山流寇出身,祖逖北伐时投入麾下,本身根基很浅。所以他一直紧紧抱着祖逖的大腿,希望由此可以平步青云,并且保障家族的安泰——我一孤贫之人,竟然不到四十岁就能做一国之相,倘若没有骠骑大将军的引拔,能得至此吗?

  可是眼瞧着祖逖行将不起,徐龛就必须得为恩主身后之事考虑了。以他的出身,自然是傍不上荀党的,关西党更是远在天边——至于关西党置于朝中的,也全是高门、文吏,怎么可能瞧得上自己啊?武夫只能依靠武夫,那么祖大将军去世之后,朝廷会命谁来继任呢?我得先跟那人拉上关系才好。

  最好是公子祖涣,小家伙无威望,必重其父所遗故吏,我只要及早凑将上去,便有可能被他引为亲信。

  谁想刘霄却说:“洛中传言,以公子无威,不可遽将中军;祖尚书乃请召祖使君还朝,然为荀太尉、华侍中等所阻。亦有传言,荀太尉或将使荀仆射(荀邃)转为武职,统领中军……”

  徐龛不禁紧锁双眉,对刘霄说:“荀仆射素不习军事,岂能自将中军啊?至于祖士少……彼若绍继大将军之业,我等哪有活路?!”

  这年月最重家族,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乃是常事,况且名为中军,其实跟兖、豫两州的多半戍兵一样,都是改名换姓的“祖家军”罢了。故而徐龛以为,即便荀氏再怎么想向军队伸手,最终还是不得不抬出祖家人来充门面——若是祖涣,哪怕祖济、祖智都还罢了,要是祖约……这个继承人怎么服侍得了?!

  关键祖士少并未跟随乃兄击楫渡江,要等中原初定后,才想尽办法摆脱了种种牵绊,入洛来投,故而与多半祖氏将吏并不亲近。尤其祖约入洛后先任尚书,后转武职,也并未立下什么军功,其实他在军中的威望未必能超过祖涣去。只是他终究是祖逖的兄弟啊,比祖涣要大一辈儿,论职也是重将,所以各方面才觉得,命其继领中军,会比祖涣合适一些。

  祖约贪财和记仇,那是出了名的,则此番既然跟徐龛呛上了,徐龛就绝不愿将来归从在其麾下。他跟刘霄商议,刘霄还是建议赶紧筹备礼物去贿赂祖约,徐龛却摇头道:“祖士少暴而无恩,若领中军,必坏国事,我等即便一时讨得他的欢心,将来也必受其连累。以某想来,不如设计图之,使其再无望继领中军……”

  徐龛是打算让祖约栽个大跟头,就跟从前的蔡豹一样,能够保全性命就算走运了,哪还有可能还朝去继承祖逖的事业呢?

  那么,要怎样才能使祖约栽跟头啊?却也不难——只要我竖起反旗就行了!

  就此跟刘霄计议道:“周默欲害我,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今任城之乱方息,默军败残,夺之不难也。北方济北,桓子室死节,朝廷方命侯史旄,不过庸人罢了,则济北亦易进取。东面泰山,羊景期书生而已,且我本据所出,地形熟稔、人心向附,可以传檄而定。比及夺占四郡,再西向与祖士少相争,士少必不能敌。

  “骠骑大将军方病,朝廷又须北防羯贼,大司马方图并州,必不敢全力来剿我,多半要抚。我既受抚,祖士少必不能继任兖州刺史,且方致州乱,则谁肯使其绍继骠骑大将军之业哪?”

  刘霄对此提出疑议,说:“兖州强兵,都在北方四郡国,正如府尊所言,诚能破任城,则济北、泰山不足平也。然而须防青州之兵,奉命西下——冯龙在历城,苏峻在蒲姑,皆非易与之辈……”

  徐龛点点头,说:“卿言有理。我固不惧二人,但若率军西来,与祖士少两面夹击,我无十足胜算。”想了一想,就说:“冯龙亦素不服祖士少,乃可暗中游说,使其知我苦心。至于苏子高……若言我实无叛国之意,乃为祖士少逼迫至此,愿意离祖门而归大司马,未知彼可能信否?”

  刘霄拱手道:“我愿东向蒲姑,以说苏将军。”

  徐龛急忙回礼:“有劳于卿。”随即想了一想,又说:“倘若我方于兖北起事,而羯赵往攻厌次,必能羁绊冯、苏,不得西向——不如,再秘密遣使前往襄国去……”

  刘霄闻言大惊,急忙摆手道:“府尊慎勿为此事!难道府尊果有背晋向赵之心么?若只求驱逐祖使君,事后俯首,朝廷必肯招抚;然若与羯贼有所苟且,恐怕洛阳、长安,必不肯再接纳府尊了!”这可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您可千万别踏错了步啊!

  徐龛闻言,略一沉吟,便即笑道:“卿所言是,我想差了……卿可赍我书信,急向历城、蒲姑,游说二将,我待时而发,不会往结羯赵。”其实他心里想,投羯又如何了?曹嶷不是左右摇摆了好几回么?只要手里有兵有粮,朝廷一时拿你没招儿,那就只能安抚,连曹嶷都能最终归晋,何况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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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霄奉命,急忙前往历城去见冯龙,却遭到了冯龙的呵斥。冯龙说了:“若祖公有所不讳,朝廷任命士少继领其军,我第一个不服!然而,汝主之谋,我亦绝不肯参与。倘若异日有诏使我讨伐汝主,必朝命而夕行,岂肯如汝等所愿啊?汝可归复汝主,千万打消妄念。”

  刘霄失望而去,再向蒲姑,苏峻的说辞却又不尽相同——

  “祖公朝廷鼎鼐,世所钦服,而祖士少何人?我不知也。若祖公有所不讳,自当由大司马举荐继任者,岂能一姓之中,私相授受?然而我方受命于东,待时而援厌次,兖州之事,非我所当理会。”

  言下之意,放心,我一个外人,是不会管你们祖家军的事儿的。

  其实苏子高的真实想法,一旦兖州生乱,我就可以挥师西向,前去讨平,强过被迫北援厌次,去跟石赵精锐硬磕——我是想打石赵来的,可惜实力还不够强,无谓浪掷兵马,至于打徐龛么……想来不难。

  刘霄得到了苏峻的默许,急忙返回东平国,向徐龛复命。他却不知道,徐龛另派亲信,趁机秘密北上,已经跟赵将张夷接上了头了。张夷禀报襄国,石勒即命其率军伪攻厌次,以牵制晋朝青州方面的驻军。

  张夷那边才动,徐龛得信,当即掀起了反旗——因为他坚决不肯低头,祖约真的联合周默,上奏弹劾,请求罢免其职,所以徐龛不可能再等了。徐龛一方面也上奏,指责周默诬告,而祖约受了周默的贿赂,与之狼狈为奸,陷害忠良,同时迅疾发兵南下,直入任城国。

  周默根本就没有防备,竟然被叛军直入任城,自己也死于乱军之中。随即徐龛转道北上,攻打济北国。

  济北国新任内史名叫侯史旄,东莞人,其祖侯史光,官至少府,封临海侯。侯史之姓,据说出自良史董狐,应劭《风俗通》中说:“董狐为晋侯史官,因氏焉。”他并非祖氏旧部,而是荀氏党羽,并没有什么领兵作战的才能,且方履任不久,根本就掌握不住各县戍兵。叛军就此长驱直入,顺利攻陷了城壁尚未修复完全的卢子城,侯史旄被迫弃城而逃。

  徐龛谋定后动,进军速度很快,祖约到这个时候才刚回过味儿来,急忙召集濮阳、陈留、济阴等处兵马,离开廪丘,去攻打范县。然而正如徐龛所料,兖州外军的精锐,都在北部四郡国,祖约好不容易聚集了六七千人,结果组织度既差,器械也都陈旧,攻打小小的范县,竟然花费十多天而不得寸进。

  然后,徐龛就从济北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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