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六日
这是上巳节后的第六十八天。
萧钧煜骨节分明的手指, 紧紧捏着信笺,怔怔望着窗外缀在绿叶上的青涩海棠果。
福明躬身,小心翼翼抬眼, 觑了眼太子殿下冷峻的侧颜, 从太子殿下接到沈府沈筠曦的信笺, 已在窗下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五月的日光甚是火辣,福明垂首立在暗处,日光刺得他眼睛微微眯着, 而太子殿下直直立在日光下, 不躲不闪,面不改色。
萧钧煜面如冠玉的俊颜迎着日光,白的发光, 阳光刺目,他仿若未觉, 长身玉立, 端看前方, 凤眸中深如寒潭。
骄阳似火, 郁郁葱绿的海棠树叶蔫蔫耷着叶梗,平日里在树中跳跃啼鸣的五彩-金刚鹦鹉不知去了哪里。
“现在坊间传闻如何?”
萧钧煜着一袭雪白色滚银边云纹锦袍, 皑皑似高山终年不化的积雪。
福明身子一凛,看着萧钧煜挺拔如松的脊背, 恭声回禀:
“回禀太子殿下, 按照殿下吩咐, 已经派人压下, 坊间目前没了对沈姑娘不利的传闻。”
“可……”福明顿了一下,舔了舔唇。
萧钧煜转身,目光锋利摄人, 气质凛然:“怎么了。”
福明咽了咽口水,如实禀报:“明面上是没人传了,可毕竟这事暴了出来,终究损了沈姑娘的名声,三人成虎,何况这……”
人言可畏,沈姑娘未婚先育,却不说那人是谁,坊间自是传闻不一。
明面不说,私下里,也定是有人嚼舌头。
萧钧煜低头捏住手里的信笺,俊挺的英眉高高隆起,菱唇抿直:“回沈姑娘,我会赴约。”
“是。”福明顿首。
……
沈府,玉兰苑。
沈筠曦立在花厅的廊庑下,目光痴痴看着青石小道缓步走来的那人,一时眼眶又潮又热。
一袭月华银白锦袍,目似点漆,鬓若刀裁,一步一尺,萧萧肃肃,闲庭信步而来,皎如玉树临风前,一如她梦中辗转惦记的模样。
这是第六十八日,自上巳节一别后已是六十八个日夜,她再次与太子殿下萧钧煜重逢。
沈筠曦翦水明眸痴痴得望着萧钧煜,爽朗清俊,郎艳独绝让她移不开眼。
沈筠曦沉寂了无数个日夜的心脏又开始怦然心动,眸光随着萧钧煜的步伐而移动。
萧钧煜似乎消减了几分?沈筠曦漫无边际想着,随即极快得自我否认。
萧钧煜是当朝太子,日穿用度无需操心,朝堂上得心应手,又怎会清减,果真是,她许久,许久不曾见他了。
沈筠曦不知,她在打量萧钧煜时,萧钧煜也在端详她。
沈筠曦立在檐下,身着一袭青白玉绣锦海天霞色莲花曳地长裙,裙摆是层层叠叠绽开的荷叶,青白玉色朝着青绿渐变,梳着堕马髻,薄施粉黛,浅绿的色系衬得她吹弹可破的肌肤愈发瓷白细腻,明眸皓齿,眉目如画,水瞳泪光点点,日光下有种脆弱的美感,让人心生怜惜。
萧钧煜脚步微不可察一顿,倏而,恢复正常。
沈筠曦蹙了蹙琼鼻,屏住呼吸,唇角慢慢扯出一抹清浅的弧度,柔柔娇娇唤了一句:“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这话说出后,沈筠曦又蹙了蹙琼鼻,抿住樱唇,细细抽气,唇角扯出缓而柔的浅笑。
萧钧煜看着沈筠曦眸中雾煞煞,盈着一汪清泪,心中一疼,指尖微颤,想抬手却最终没有动。
他立在一步远的位置,朝沈筠曦轻轻颔首:“沈姑娘。”
沈筠曦歪头看着丰神俊朗的萧钧煜,一时有些眼热,她想嘟唇气呼呼斥一顿萧钧煜,又怕话说得重了,萧钧煜又不来见她。
只得点了点头,引着萧钧煜进了花厅。
云巧端上新沏的茉莉花茶,沈筠曦趁云巧掩着她的身形,忙偷偷拭去眼角的泪珠,深呼一口气,恢复面上的柔雅。
丫鬟们退下,空荡荡的花厅里只余下沈筠曦和萧钧煜二人。
沈筠曦看着举手投足贵气天成的萧钧煜,犹豫一瞬,缓而慢启唇:“太子殿下,我怀孕了。”
萧钧煜放下手中的茶盏,轻轻颔首。
沈筠曦昨日花宴昏迷被诊出未婚先育,不过一日,已传得沸沸扬扬,举朝皆知,他雷霆手段,也只是止了明面上的舆论。
沈筠曦看着萧钧煜萧苏清举、无动于衷的样子,忍了忍,依旧没有忍住:
“殿下,我一直在等你。”
这一句,藏在心口多少个日夜,在唇齿流连无数次,一开口,心中积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贪嗔痴怨便如潮水涌上。
沈筠曦委屈不能自已,圆润如黄豆大小的泪珠,簌簌而落。
萧钧煜放在桌案上的手有一瞬的轻颤,却垂了垂浓密的眼帘,缄默不言。
他上巳节时心意已决,不想耽误沈筠曦。
“昨日太子殿下来沈府,是想同我说什么?”
萧钧煜抬眸,幽深如潭的凤眸目不转睛凝视沈筠曦。
“怎么怀孕了?”萧钧煜喉头如卡着一根鱼骨,声音有些喑哑。
沈筠曦纤细嫩白如青葱的指尖陡然抓住了膝头的裙裳,娇靥飘起一层绯晕,她垂首不敢直视萧钧煜,纤长卷翘浓密如蝶翼的眉睫扑扑颤颤,声音几不可闻。
“就是那次意外。”
有些话,她羞于开口。
萧钧煜看着沈筠曦扑闪的翘睫和倾城的侧颜,手指紧握成拳,心脏骤疼。
萧钧煜垂下眼帘。
长睫遮住了眼睑,漆黑的凤眸晕着难以明喻的遗憾和哀伤。
是他说了,他与沈筠曦无缘,沈筠曦应另择佳婿,她自是可以寻个郎君,似是却莫名心脏如被钝刀子磨。
花厅一时落针可闻,只有氤氲的茶香袅袅腾空。
沈筠曦等了许久,久到她面颊升起一阵红热,面红耳赤,又热气一点一点消退,膝上的裙摆被手心攥得邹邹巴巴。
沈筠曦她沉不住气,侧眸睇了一眼萧钧煜。
萧钧煜侧颜清冷,眉头紧锁,唇角抿紧,一言不发。
沈筠曦腾得一下心头火气,整个人如炮竹样被点燃,唰一下子站起来,杏瞳雾煞煞怒瞪萧钧煜,扬声质问:
“萧钧煜,我都怀孕了!都未婚先育了,你还不娶我,你让我以后怎么嫁人!”
她此时是一点礼仪尊卑都不讲了,大声唤着萧钧煜的名讳,心口剧烈起伏,贝齿紧紧咬着唇瓣。
萧钧煜应声抬头,眼睛有一瞬不可置信。
他自下而上凝视沈筠曦梨花带雨的小脸,喉结不由得慢慢滚动,菱唇微开,声音有些艰涩喑哑:
“可,我不能给你……太子妃之位。”
他没有问沈筠曦孩子是谁的,为什么不嫁与那人,因为若是两厢情愿缔约,今早或是昨日便有人来沈府提亲。
昨天,他听到萧和泽愿以二皇子正妃之位迎娶沈筠曦。
“不给就不给,我又不是看中了你的太子妃之位!”
这话把沈筠曦给气着了!
她爱慕萧钧煜,想嫁给萧钧煜,难道是贪图萧钧煜的太子妃之位!
她家盛朝首富,富敌数十个国库,她自幼锦衣玉食,千娇百宠,日子哪点也不比王公贵族差,她还犯不着为了一个太子妃之位断送了自己的婚姻。
沈筠曦气得双腮鼓起,圆润的泪珠挂在湿润润的眉睫,如同一只炸毛的小奶猫,纤纤玉手气得去戳萧钧煜心口,美目水光流盼,高声质问:
“我不过一腔痴恋你,你不娶我,你让我未婚先育,嫁给谁!”
盛朝民风开明,女子二婚再婚皆有,婚姻相对自由,尤其沈筠曦仙姿佚貌,沈家又是当朝首富,就是沈筠曦不想嫁人,招婿也自有成千上百芝兰玉树的好儿郎上门自荐。
不是嫁不出去,只是,嫁的那些人,终究不是你。
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顺着沈筠曦凝脂雪腮滚落,汇聚在下巴尖,嗒滴落。
低低的啜泣声,如千万只蚂蚁啃噬着萧钧煜的内脏,他指尖反复捻动,唇角抿成一抹直线,盯着沈筠曦面颊的泪珠,向来端方自持清冷,今日却有冲动为沈筠曦抚去泪珠。
一个泪珠砸到萧钧煜手背时,萧钧煜不再克制,指腹轻轻抚上沈筠曦的眼尾,哑着声音柔声安慰:
“别哭了,孤娶你。”
他凤眸深邃,声音低醇,无一不晕着无人察觉的深情缱绻。
他动作且轻且柔,轻轻揽住沈筠曦,骨节分明的手背翼翼小心、珍而重之抹去沈筠曦的泪珠,深情注视着她:
“别哭了,我心疼。”
一语毕,心脏怦怦直跳,萧钧煜忙转开眼,喉结慢慢滚动,耳尖微微有些红。
怦怦得心跳声,在静悄的室内异常清晰。
沈筠曦眸光乍时灿然生辉,伸手贴在萧钧煜的心口,侧耳倾听,怔怔抬眸:“太子殿下,你心跳得好快。”
她破涕为笑,唇角勾出一个大大的弧度,两颊梨涡漾漾,猛然伸手抱住了萧钧煜,面颊贴着萧钧煜的心口,泪水湿润了萧钧煜心口的衣裳。
“太子殿下,以后你要对我好。”
“好。”空中落下不假思索,态度坚定诚恳的一句回复。
……
东宫里,萧钧煜睁开眼睛,手指落在心口,心脏仍然在怦怦直跳,抱着沈筠曦那刻,心跳如雷。
他心中失而复得的欣喜,难以忽略,隔着一梦黄粱,历历可辨。
萧钧煜撩开床幔下榻。
他站在窗棂下,打开支摘窗,迎面飞来一只鹦鹉落在手背上,对着着娇声婉转:
“太子殿下,我喜欢你。”
萧钧煜长睫低垂,手指捋了捋鹦鹉的额羽,低声轻喃:“她现在不喜欢孤了。”
鹦鹉不懂,小脑袋蹭着萧钧煜的手指。
“可,孤喜欢她。”萧钧煜的声音有低又沉。
鹦鹉一下子飞走了,在浅粉色和海棠色的花中飞跃,无忧无虑,一声又一声重复着沈筠曦原来教它的话。
“为什么……”
萧钧煜启唇,又登时合上菱唇。
为什么沈筠曦对他前后态度如此迥异,到底是他做错了什么?
还是沈筠曦发生了什么?
萧钧煜百思不得其解,凤眸深沉如墨,浓稠得化不开。
……
萧钧煜自谨身殿归来,沿着长长的青石甬道,步子不疾不徐,面上依旧清淡如水,却莫名让人觉得气压低沉。
路过转角,萧钧煜脚步一顿,不由得朝临近淑妃宫殿转角的甬道望去。
这已经是第六日。
第六日,他没有见到沈筠曦,他借口去沈府拜访沈父、探望沈筠曦兄长沈筠晔,从未偶遇沈筠曦。
沈筠曦当真不愿见他。
萧钧煜眉心高高隆起,下颌紧绷,两片薄唇紧抿,淡淡收回眸子。
恰此时,右侧甬道传来淅淅索索声音。
萧钧煜心有所感,猝然转身,看到沈筠曦盈盈浅笑从淑妃宫殿踏出。
她着一袭浅桃色百蝶穿花齐胸襦裙,胸部绣着灼灼夭夭的山桃花,外搭一件胭脂色桃花云雾烟罗衫,俏若三春之桃。
萧钧煜眉目倏得一缓,一对好看的瑞凤眼闪过柔情,抬步想迎上去,却见沈筠曦身旁并肩站着二皇子萧和泽。
萧和泽弯头对沈筠曦说着什么,唇角弯弯,眸光轻缓。
离得有些远,萧钧煜却清晰看见沈筠曦眉眼随羞合,掩唇而笑,美目秋波潋滟睇了一眼萧和泽。
美目流盼莫不如是,萧钧煜指尖轻轻一颤,心头升起一股酸涩。
沈筠曦依旧美得惊心动魄,语笑嫣然,只不过:不是对他。
沈筠曦正与萧和泽说话,并未注意到远远注视她的萧钧煜,她有些失笑,胸腔微微震动,声音又柔又软,如同裹着薄薄的蜜糖,笑盈盈道:
“二皇子不必再说,我前几日便答应了你,下午定会过去。”
“行,那午后御街见。”萧和泽喜笑颜开,咧开唇笑。
正笑着,一抬眸看到了前方拐角处列松如翠的萧钧煜,萧和泽忙躬身恭声行礼:“皇兄。”
沈筠曦抬眸也反应过来,她随着萧和泽,朝萧钧煜福礼,淡淡道:“太子殿下。”
萧钧煜注视沈筠曦。
沈筠曦眸光低垂,压根不看他。
半响没听到起身的话,沈筠曦耐着性子福身,却眉头不由得蹙了下,余光去瞥萧钧煜。
沈筠曦一抬眼,正正和萧钧煜的目光对上。
萧钧煜的目光深情而专注,瑞凤眼柔情脉脉,似晕万前情意
沈筠曦秀眉蹙了下,杏瞳闪过不耐,继续低下了头,萧钧煜心口一滞。
“起来。”萧钧煜淡声道。
沈筠曦与萧和泽起身,与萧钧煜作别。
萧钧煜伫立在原地,目送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心痛一阵一阵刺痛,眼睛有些酸涩。
倏而,萧钧煜步子一步一尺朝东宫走去,面上清冷疏淡,眉目清润,不熟悉之人只觉矜贵清冷。
福明亦步亦趋跟在萧钧煜后,突然头顶传来萧钧煜清列若清泉激石的声音:
“下午,御街有何事?”
福明心思急转,忙恭声回:“午后,御行街举行一年一度的蹴鞠大赛。”
三月春光正好,男儿锦衣束发,英姿焕发,蹴鞠比赛,正是展现力量和姿容的最佳时机。
这项比赛刚兴起几年时间,太子殿下在边塞行军打仗之时,由淑妃提议,二皇子殿下主持的春日活动。
被民间盛传是另类的相亲活动。
太子殿下积石如玉,皎若夜中高悬的明月,从军营回朝堂的这三年,没参加过此项活动。
萧钧煜脚步一顿,想到了梦里的那六十八个日夜和沈筠曦未婚先育,心口蓦然一痛。
沈筠曦国色天香,性子又明媚,她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瞩目的焦点,他与她不见,有太多的人制造机会与她邂逅。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年初二快乐,祝宝贝们:虎年大吉,虎星高照,生龙活虎,虎虎生威,如虎添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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