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八章 最初（五）

八月初，洪市气温一天高过一天，摩托车厂厂房高温难耐，那慧双鬓发丝被汗水打湿，手上动作从未停歇。

入职快一个月，她是同事眼里的拼命三娘，每天加班六小时，一天工作十四小时，一个月没休假，所有的辛苦都有回报。

她捧着工资条上的五十八元，眼里满满的喜悦，可是……

还不够。

她想要更多。

欧阳豪吊儿郎当从财务室走出来，布告栏旁边不正是某个要钱不要命女士，他将手上两张大团结胡乱塞进口袋，摇头晃脑地走过去，“嗨，想什么呢？”

“想钱！”那慧下意识回。

等说完，才想起去看对方是谁，见是欧阳豪她整个人放松下来，经过一个月的相处她发现，这个人和他第一印象完全不同，为人挺不错的，对待朋友更是没话说。

欧阳豪不解地问，“你一个小姑娘要那么多钱干嘛？没日没夜地干，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那慧表情淡淡的，“我想把弟妹送到县城借读，你知道的借读费很贵。”

欧阳豪沉默片刻，“值得吗？”

他不理解为姊妹付出的，他们家两兄弟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他哥哥恨不得没他这个兄弟。

“至少现在是值得的，”那慧笑着说，“未来太遥远，我想不到，只想活在当下，如果真是白眼狼我也认了。”

欧阳豪有一丝动容，他想知道到底值不值得，“还缺多少？”

“我不知道，”那慧摇头，“多多益善，肯定是好的。”

“我带你做生意吧？”欧阳豪提议道，“做生意来钱快，就是累了点。”

他接着说，“我没别的意思，你哥出发羊城前交代我照顾你，我之前也做过一次买卖，小赚一笔。”

那涛半个月前跟着去羊城参加展销会，出发前特意请欧阳豪吃饭，让他帮忙照顾堂妹，摩托车厂工资高，男工多多少会有安全隐患。

那慧眼底含笑，听他慌乱地解释，他做生意赚钱的事情，还是她第一来洪市晚上吃夜宵，被他朋友吹牛皮说出来的。

那么多钱，她如果打工一辈子也赚不回来。

她之前考虑过做生意，附近有个自发形成的集市，交管理费就能占地做生意。

她晚上和室友逛过，生意巨好，看得她眼热，如果能做生意，她不用没日没夜的加班，说不累是假话。

人生地不熟，不敢贸然行事。

要是能有人带着……

她小声说，“我的本钱没有多少。”

爸妈给的钱，她是不会动的，大伯母给的五十块钱，还剩三十八元，加上这个月的工资九十六元，预留二十元下个月生活费，能拿出去去做生意的，只有七十六元。

欧阳豪伸手揉了揉她发顶，温声说，“不用太多本钱，我们先从小生意做起。”

他很乐意帮助那慧成长，而不是直接借钱，以他的了解，她是喜欢这样的方式。

那慧抬起头盯着欧阳豪的眼睛，“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欧阳豪收敛脸上的玩世不恭的微笑，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喜欢你啊。”

那慧娇嗔地看了眼他一眼，“净胡说。”

“天地良心，我哪里胡说了，”他举着手大声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我喜欢你。”

那慧红着脸伸手捂住对方的嘴巴，环顾四周，来来往往的全是工友，正好奇地盯着他们俩，工厂不大八卦传快。

“不喜欢你干嘛每天晚上护送你回宿舍，不喜欢你干嘛每天帮你打饭打水，”他笑着说，“那小慧，你该不会不认账吧？”

那慧对欧阳豪同样有好感，不然这些事她不会让他帮忙，哪怕有堂哥的交待，她向来不喜欢麻烦人。

如果不是他的贴心，她大概没勇气加班到晚上九点多。

工厂不怀好意的男工工太多，每天恶意凝视女工，大家碍于这里工资高强忍着没离职，欧阳豪出现给她解决很多麻烦。

长得是凶了点，为人其实很好。

那慧朝前走，远离大家打趣的眼神，“你好烦啊！”

欧阳豪赶紧追上去，左手握上去，那慧红着脸没有挣脱。

工作一周后，那涛从羊城回来。

周日凌晨两点，欧阳豪带着那慧、那涛坐上朋友的货车，黑夜里看不清前行方向，那慧紧张又兴奋，这绝对是一场冒险之旅。

她的手伸向裤兜，里面装着她此行的全部财产，干得好这个月月底就能把钱汇回家。

凌晨四点货车停下，那慧从昏昏欲睡中醒来，她迷茫盯着眼前热火朝天的大市场，一时恍惚，以为天黑了。

凌晨市场里摩肩接踵，扛着麻袋的搬运工将一袋袋货品搬上货车，大家脸上充满带着生机和希望。

“没想到下柳市还有这么大个综合市场，”那涛兴奋不已，前天回来听到堂妹以及欧阳豪计划果断加入进来，自个当老板可不打工强，有人带路傻子才不干。

那慧清醒过来，“我们是一起行动还是分开？”

“分开，别耽误王哥回程，”那涛道，“你们俩不用管我，六点我们在这里集合。”

欧阳豪丝毫不担心那涛，一米八五的大高个，谁能把他怎么样。

三个人跟司机告别，约定好返回洪市的时间，三个人分道扬镳。

欧阳豪带着那慧去饰品区，那涛则一个人去批发掌上游戏机。

那慧进入饰品区目不暇接，各个店铺饰品琳琅满目整整齐齐挂在墙上，一排排像是站岗的士兵。

没有一个女生能抵挡各种发饰的诱惑，那慧跟小老鼠进来米缸，一家家挑选准备带回去售卖的饰品。

来之前她去集市小饰品摊位上考察过，选品一定不能有重复的，简单大方和华丽的款式最受消费者欢迎，这两类基本上能涵盖工业区所有消费人群。

欧阳豪一直跟在那慧左右，观察着她身边来来往往的路人，现在是小偷作案高峰时段。

但凡有男女老少靠近那慧，都会收到欧阳豪的冷冽凝视。

大家看他不好惹，躲得远远的，生怕拳头挨在自己身上。

从头逛到尾，那慧带出来的钱所剩无几，心满意足离开市场往回走，欧阳豪双手拎着蛇皮袋。

那涛和司机站在车旁聊天说话抽烟，见他们过来，两人将烟掐掉，一行人上车返回洪市。

车上司机跟那慧兄妹说起这些年开车惊险故事，听得两人一愣一愣的，那慧第一次知道欧阳豪赚钱是那么危险，完全是拿命赚钱。

不过想想也能明白，普通人想挣大钱，没风险几乎不存在。

钱太难赚了。

中途一行人吃了早餐，欧阳豪请客。

到洪市早上八点，工业区集市热热闹闹开了起来，来逛街的工人多了起来。

那慧和那涛忙不迭将各自的货物摆上作废的门板，上面铺着一块黑色绒布。

位置是那涛特意让朋友帮忙占的，在集市入口处，为了占位置费了不少功夫。

那慧东西还没摆完，已经有询价和试戴的顾客，那涛那边直接开单。

从早上忙到晚上九点半，那慧脸上的笑没从脸上撤下来，做生意太爽了！比打工强多了。

腰包鼓鼓。

兄妹俩提着为数不多的东西，去欧阳豪家里整理钱。

那慧不可思议盯着自己手上的钱，她竟然赚到三百六十九块钱，女人的钱真好赚啊！

一整天下来，给她整体感受，华丽的发饰精致更重要，而简约大气质量更重要。

照这样下去，再去一次就能攒齐一年的借读费，她找欧阳豪打听过洪市一中借读费在三百元左右。

她们省城远没有洪市有钱，想必借读费不会超过三百，两个人借读费和生活费攒齐七百应该够了吧？

随后的两周，那慧周日早上进货白天卖货，工作日六点下班，跟欧阳豪和那涛骑着摩托车去各个夜市摆摊。

很辛苦，很满足，存折上的钱越来越多，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

工厂工作那慧也没落下，说实在的摆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集市上商品同质化严重，她第一次进的商品，第二周同集市上一模一样的产品出现。

在她目前看来，摆摊只能赚一波快钱，她的量小本钱小，厂家不可能专门给她开款，而且洪市距离批发市场太近了。

大半个月折腾下来，赚了两千多，那慧总算有底气给家里打电话汇钱了。

－－

宁家村。

那季华扣了扣自己的耳朵，看了看四周正看着他的村委众人，难以置信地对电话里小声问道，“真的假的？你不会去卖血了吧？我跟你说卖血影响身体健康，你不能干。”

“没有，”那慧轻松地笑了，“我和堂哥跟着别人学做生意赚的，钱过几年就能到，爸爸，你带着弟弟妹妹去龚伯伯家，马上要读高中别给耽搁了。”

那季华恍恍惚惚挂断电话，在众人一脸好奇地目光下离开村委办公室，大闺女汇了两千块钱回家，明天可以去邮政取钱。

回到家，家里妻子正在晾晒野生菌，两个孩子还在山上采野生菌。

他拉着妻子来到厨房，把事情告诉她，夫妻俩双双石化，两千块钱对他们夫妻而言是天文数字，他们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多钱。

“按小慧说的办！”季大美严肃地盯着那季华道，“事不宜迟，明天你们爷三清早出发去邮政取六百，直接坐车去省城，剩下的钱存起来，给小慧存上我们都不许用。”

那季华道，“那肯定啊，我们俩努努力争取多攒点点，早点给小慧补上，她说的轻描淡写的，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孩子一个人在外，赚这么多钱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夫妻俩心中愧疚无以复加，他们俩地地道道农民会几个字，没有任何家庭背景，也没有门路，社会底层中的底层。

光是伺候家里田地，交上农业税已经耗费他们大部分精力。

季大美点头，“是应该补齐，明年我多养点鸡鹅。”

那季华道，“我想跟着二子去打松果来钱快，等河里结冰再跟着打渔。”

季大美没点头也没摇头，打松果危险同样很赚钱，一般情况下她是不用愿意丈夫去的。

但这回……

他们不能光让孩子背负一家的责任。

“你注意安全。”

穷人命如草芥。

傍晚，那浩和那涵双肩背着大背篓，肩上的野生菌差点压弯两个人稚嫩的背。

那涵还在门外边走边喊，“爸妈，今天我们俩大丰收！你们俩快出来帮忙呀！”

“爸妈。”

夫妻俩坐在灶台前后闻声跑出去，两孩子腰被压成七十度，估计要不是淡定菌子会跑出去，会直接成九十度。

卸下两大筐野生菌，一家人一起整理竹筐里的野生菌上沙土和松树叶，等晾晒好卖给贩子。

夫妻俩把大女儿汇钱的事情告诉一对兄妹，并且严肃警告两人要认真读书，不能随便敷衍了事，全是姐姐拿命换的钱。

那浩和姜涵连连点头，保证不会乱用，到学校一定会好好读书，争取早日减轻家里负担。

那季华正色道，“嗯，我们家家庭条件不好，到了省城不要攀比，专心读书，别忘记自己身上的担子。”

“知道，”那涵和那浩异口同声地说。

－－

汇完钱走出邮政那刻，刺眼的阳光那慧半眯着眼睛，夕阳余晖还有点刺眼，不及她的兴奋。

晚上七点她拿着钱，认认真真请那浩和欧阳豪吃饭，没有他们两位，两千多块钱她赚不到，也存不下来。

过段时间，能攒更多，等那涵和那浩高中毕业就好了，不久也就三年。

到时候她就能放心大胆做生意了，现在不行，做生意风险太高，她这点存款干不了大事，再者工厂工作能有一份稳定的工资。

困扰她很久的石头终于被搬开，弟妹不会重复她的命运，弟妹远比她聪明，一定会过的很好。

有高兴事，那慧忍不住多喝几杯，酒力不胜，差点没晕死过去。

还是两个大老爷们把她扛进旅社房间，嘴里一直在碎碎念，叮嘱弟妹要好好读书。

欧阳豪和那涛沉默，一个女生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每天干两份工作，光是看着就累。

把女朋友送到旅社，又给那涛在旁边开了间房，欧阳豪拦了一辆摩的回家。

几个月没回家，是该露露面了，谁让老头子面子大了，往后做生意少不了要和他学生打交道。

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做生意会更顺利，各个机构层层盘剥，赚的钱全进别人口袋。

欧阳豪推开自家半掩着院门，晚上九点家里正在吃晚饭，蠢才欧阳海下晚自习不久。

他绕到餐桌边，在老头子面前晃了眼，“哟，吃得挺好，大鱼大肉，”他拍了拍欧阳海的肩膀，咧嘴笑嘲讽笑了下，他在家永远是素菜，炒个鸡蛋算是荤腥，只要他不在大家吃得挺好的，“大秀才，多吃点！争取明天能争笨保专。”

欧阳宏严词厉色，“还有没有点规矩，吃饭坐下，不吃滚蛋！”

“你这孩子也真是，”刘兰玉摇头，“妈，给你拿碗。”

“我吃了，”欧阳豪道，“几位吃得开心。”

在厕所用凉水冲澡，欧阳豪躺回自己的小隔间，躺在不到一米的行军床上，心如止水。

区别对待，他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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