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久别重逢


  算卦老头走了,楚小洁还呆呆地站在院子里。老头的说的话,触动了她内心的一个从未说出的秘密——眼前又浮现起经常回忆的一年前的那一幕情景。

  去年冬天,楚小洁的小阿姨结婚那天,她作为娘家人去送亲。小姨夫赵力家住在平房村西面的西屯。那天赵力家里里外外热闹而繁忙。楚小洁坐在屋子里酒席上,透过赵力家的窗户,看见新郎官赵力正在院子里,和一个穿着一件笔挺呢料军大衣、气宇不俗的人认真地说话。楚小洁一下被那个人的英俊潇洒吸引住了。她吃着菜也心不在焉了,总是偷眼看着窗外那个人。

  好半天之后,她忍不住了,小声问坐在旁边的二姨王华:

  “二姨,外面和我小姨夫说话的,穿绿色大衣的人……是谁呀?”

  “哦,你连他都不认识呀?是你小姨夫的关系最好的同学,在村里开养鸡场的张新健。”

  一年以来她再也忘不掉那个身影,每次楚小洁去小姨家,总是想到会不会碰上张新健。可是一次也没碰见过。

  算卦老头说明年有姻缘,不禁让她立即想到了张新健。随即楚小洁又轻轻叹了口气,回到了屋子里。

  太平日子过得很快,就像是没阻没拦的瀑布。元旦还有几天了。九六年就这么快完结了。闲着的人们,除了谈论今年春雨大秋雨少收成挺好,生的多死的少人也不错之外,又把铁匠和算卦老头的那一件件被传说得栩栩如生的神奇故事,翻来覆去谈了许多遍。

  这一年里,来安县处境最糟的就数这些养殖场了。平房村张新健的鸡场最大,更加严重,赔了五万多。所不同的是,别处的养殖场都与村里财务不分,赔钱都是赔公家的,所以公赔私不赔,有的村还给场长发工资,再加上采购销售环节中虚报瞒报数字,所以绝大多数场长都捞了很多钱。

  平房村的鸡场是张新健个人承包经营。独立核算,所以赔钱赔的是张新健。尽管经营中的资金都是村里供给,大小难题也是村里帮助解决,但那是张新健帐面上的一笔债务。眼看着,从开始筹建到现在,村里的帐面上,自己已经贷款九万多,而鸡场的经营还是捉襟见肘,自从张新健和河南铁匠聊过,他就总是思索那句顺口溜,越想越觉得不踏实,为此,他还和县里的师傅兰君专程去了省城,拜访了养殖协会的专家,专家说:

  “现在受到东南亚经济萧条的影响,南方养殖业出口受阻,全国养殖行业一两年不可能有什么起色,甚至更严峻。”

  张新健暗下决心:

  “九七年一定要压缩规模,尽量避免更大亏损。”

  正这时两个饲养员都因为家中有事要辞职,他就更加心怀惆怅。

  这天他来到北屯,找自己的最好的朋友赵力,跟他说说现在的烦恼,希望诉说一下心里能宽慰一点。

  赵力了解到了许多关于鸡场的经营情况。张新健最后说:

  “我看现在这形势,‘一村一企’这政策不一定能长久,一两年内也许就会变,我这个‘明星企业’说不定能开到哪一天了。所以我答应现在的饲养员辞职,尽管我舍不得这些共同办场打江山的人。可是既然他们另有打算,我怎么能耽误他们。”

  赵力一听就抢过话题:

  “既然已经这样形势了,我不问别的,我就问一句:你在银行里存了多少钱?”

  张新健不解,回答:

  “我银行里有存款的话,还用向亲戚借钱?还用想方设法筹贷款?”

  赵力一脸惋惜的表情,说:

  “我觉得你一开始就走了一条错误道路,那就是——没有给自己安排后路。你不能只想到成功,你得防备失败后怎么办。村里是什么?村里就像是一锅肉,谁有本事谁就捞一勺吃,谁吃得多谁就胖,没本事的就只有眼馋。这次搞‘一村一企’,你放弃家里挺好的生意,到村里来办养鸡,别人不让你来,我是支持你来,因为你有这个本事,完全可以来捞一些。但是,你要实现带领大家致富的天真想法之前,你得趁这个天赐良机先捞一把。可你倒好,居然把自己弄的两手空空。”

  赵力见张新健若有所思,好像不明所以,就又接着说:

  “就算鸡场搞好了,你又能给全村这么多户人家造福多少?我曾经跟你说过,要给自己偷偷留点钱,用一万元,你就让村里给你贷两万,自己先存起来一万。可你竟然没留。现在你处于困境了,再想贷款有多难!你知道不知道,建设你这个养鸡场,从村干部到施工队,有多少人发财了?!最终,最亏的竟是你。”

  “我现在给你出两个主意:第一个主意,尽量向公家借钱,需要一万你就借三万,花掉一万,自己留一万,另外一万给头头送礼。第二个主意,村里乡里再来买蛋买鸡,买一斤你就记三斤,不,记五斤!都为了公家办事,跑腿办事的人谁会故意跟你过不去?这样一弄,过不上两年,公家的几万块钱,就用这些欠帐冲掉了。”

  “听我的没错,你还有救。记住,心别太善,心善也没有人相信!好人只有吃亏啊。现在外面谁不说你办鸡场这几年捞足了?谁相信你两袖清风?”

  张新健苦笑着摇了摇头,说:

  “你这么说就是让我昧良心啊。眼下这九万块钱贷款,我还在想,万一将来鸡场维持不下去了,关了还不上了,我怎么能对得起村里的父老乡亲呢?想当年,我扔下家里鸡场那一摊子,来村里办厂,目的是要给家乡的人们做个榜样,带个思路,可最后,我哪能反而贪他们的血汗钱?”

  赵力见张新健坚决,有些失望,说:

  “反正话我说给你了,是不是按我的办,你自己拿主意好了。”

  张新健说:

  “是啊,谢谢你出的馊主意,我知道都是为我好。让我想想吧。不过,两个饲养员不久要走,你能不能帮我物色一个合适的人?”

  赵力说:

  “找饲养员的事交给我好了,鸡场就像养鱼池,池里的水还要定期换换新的,所以换换人这是正常的,你别太伤感。”

  元旦这天上午,赵力来了,带来了他为张新健寻找的最佳人选,他大连襟家的女儿,去年在解放乡初中刚毕业的——楚小洁。

  一进屋,他就对坐在炕上看书的情绪低落的张新健说:

  “我给你物色的人,亲戚之中可是没人不夸她的,绝对够合格!”

  张新健抬头看,一个个子细高,梳着长辫,面色白净,柳眉细目的女孩跟在赵力身后。感觉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

  张新健从小读书用心,直到高中毕业,对村里的事和人就不怎么留意。毕业后就去了外面上班,回来后又专心养鸡、办厂,跟村里人联系也很少,所以平房村的、甚至东屯的很多后来长大的孩子,或新娶进来的媳妇,他都不认识。

  赵力看出来张新健不认识,笑他,说:

  “你啊,对咱们东西屯的孩子和新媳妇,几乎全都不认识了。也难怪,这些年你又是上学又是上班,又是办厂,有十多年没有安定住在家里了吧。她是我大连侨楚士贤家的,楚士贤你总归熟悉吧?她叫楚小洁,十七岁,马上过年了,就十八了。去年在咱们乡中学毕业的。”

  张新健是熟悉楚士贤的,说:

  “你一说楚士贤家的,我就知道了。他家在东屯最西头。”

  这时郑红已经沏好茶。张新健就和赵力坐在沙发上边喝茶边谈话。

  楚小洁此刻很拘束,郑红一再让她坐她也不坐,只是红着脸垂手站在炕沿边。赵力就说她:

  “咋啦?平时能说爱笑的,今天咋变得这么胆小?不用害羞,这里都不是外人,当做在我家一样就好。”

  楚小洁心情现在无比的复杂。像是紧张,又像是激动,或是一种暗暗的兴奋。她抑制不住自己心的狂跳,脸也好像发热,所以她竟然不敢正视张新健。尽管她一年以来许多次期望再见到他!

  昨天她去老姨家玩儿,一进屋,赵力就一拍手里的书本,说了声:

  “现成的人就在眼前吗!”

  把她说愣住了。

  后来赵力解释,他正在发愁为养鸡场张新健找一个饲养员的事,今天看见她一进屋,想到她最合适不过了。

  楚小洁的心,就从那时激动到现在,想:

  “天哪!难道真的要去张新健那里,天天都能见到他……!”

  这一年来,楚小洁每次来赵力家,都有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就是遇上张新健。可每次都没遇上,但她总是听赵力谈起张新健,说在东屯,在平房村,甚至整个解放乡,他只佩服一个人,那就是张新健。

  赵力问正在想入非非的楚小洁,愿不愿意去养鸡场工作。

  可她心里早就偷偷地喊起来:

  “我要去!我要去……!”

  现在,楚小洁见到了张新健,好像在他面前怎么样都不对劲,手和脚都不知怎么放置了。正在那里想来想去,郑红已经准备去做饭做菜了,要留赵力和楚小洁在这里吃午饭。

  “真的要在他家吃饭啊?”

  楚小洁六神无主似的,看赵力。又悄悄看了一眼张新健。恰好遇到了张新健的目光,急忙躲开,低下头。

  张新健却对她说:“小洁,要不你去厨房给你婶做帮手吧。”

  她竟不由自主,应了一声点头去了。到了后面的厨房,边洗手边怨自己:

  “如果我坚持说要走的话,小姨夫肯定会走的,可我为啥听了张新健的呢?”

  饭菜摆好,张新健和赵力每人倒了一杯啤酒,慢慢边喝边聊。

  张新健指着桌上的饺子,对赵力说:

  “你不是问我现在饲料啥价格吗?我跟你说,给鸡吃饲料,都不如给它们包饺子吃便宜。你猜饲料啥价格吧。”

  赵力哈哈大笑,说:

  “那包不过来,鸡吃的小饺子,那得多小。”

  张新健也笑了。接着说:

  “现在最赚钱的是粮食加工企业。面粉厂把小麦加工成面粉和麸皮,面粉不要了,麸皮卖给养殖场,就发财了。浸油厂把黄豆加工成豆油和豆粕,豆油不要了,把豆粕卖给养殖场,就发财了。省里的老专家说,活了一辈子都没听说过这种事。”

  赵力玩笑说:

  “那好呀,赶快开办面粉厂和榨油厂?”

  张新健连忙否决:

  “什么事情不能跟风做,要带头做才能赚钱。已经有的村镇办了粮食加工厂了,全县办了不少呢。这形式下,粮食很快涨价,必然的。到那时加工厂日子也不好过。”

  赵力接过话头,说:

  “那不就是河南铁匠说的‘明年粮贵’吗?这铁匠是神人一般啊。”

  正说着,后院村委会派人来叫张新健去吃饭。说今天是党员生活会,聚餐。张新健没去。

  赵力问张新健:

  “咋回事?党员生活会叫你干啥?你入党了?”

  张新健就对他说了自己入党的始末。

  “去年在咱们村开农村工作现场会,县长问乡里的韩书记说,办鸡场那个青年人是不是党员?后来听说不是党员。县长说‘这样的人才怎么能不是党员呢?’,一句话,我就入党了。”

  没想到,赵力端起酒杯,充满敬佩地对张新健说:

  “来,干一个。你不坑乡亲,不贪公家,你是真党员啊!敬敬你!”

  喝着喝着,俩人又谈到了最近在看什么书、什么歌最流行。看到赵力和张新健谈笑风生,楚小洁也觉得自由多了。含笑静静坐在那里吃饭。

  赵力问张新健最近又在看什么小说。张新健拿出买了不久刚刚看完的贾平凹的《废都》和胡小胡的《蓝城》,说:

  “这两本,现在最流行的书了。我建议你拿回去看看,相当不错的。”

  郑红撇了一下嘴,接过话说:

  “你别又拿出那本黄色书让人看了。不知道丢人呀。”

  郑红指的是那本《废都》。

  张新建辩解,摇头说:

  “这是名著,什么黄色书。这么好的书,你就看到里面那几句黄色。”

  赵力大笑了几声,说:

  “我对你的小说不感兴趣,小说没激情,罗里罗嗦,大多数厌世疾俗,不是有一种说法,说写小说的都是忧郁症患者吗?我喜欢诗,汪国真,罗兰,都很美。我倒是建议你去我那里取两本他们的新书。”

  张新建说:

  “看来你是不懂小说。小说就像好茶,去品味,就会知道它是一面多么明亮的社会的镜子。我看汪国真罗兰,夸张比喻抒情一大篇,实质上都没有多大点事儿。”

  大家又笑了。楚小洁边笑边想:

  “那本《废都》和《蓝城》我一定要看看。”

  张新健又故作神秘地对赵力说:

  “我听说今年夏天有一次下大雨,你淋着雨在公路上散步,你这诗人可真够湿啊。最近又写了不少诗?”

  赵力说:

  “最近诗倒是不怎么写了。诗不是写出来的,那是感觉出来的。”

  楚小洁现在完全自然了。她也笑着怯声说:

  “我小姨夫写呢,他家贴了一墙诗呢。”

  张新健就笑了,说:

  “啊,满墙贴诗?那么夸张吗?像黑板报一样!”

  “这有啥奇怪呢,贾岛、欧阳修,不都是把诗贴墙上、贴门上,随时看随时推敲吗。哈哈。”

  吃过了饭,送赵力和楚小洁回家,张新健对楚小洁说:

  “小洁,以后真来了我这里,可不像今天这么轻松,干活可是挺累的。另外,这个鸡场前景也不太大。你回去再想想。如果愿意,明天就来上班,不愿意就不来。”

  楚小洁红了脸,却坚定地笑着说:

  “我不怕累,我在家里什么都会干的,放心吧。”

  “嗯,我也相信你行。”

  张新健其实对她印象特别好,内心里希望她来。于是投给她一个充满鼓励的目光。

  张新健送他们到村大院外,看到楚小洁骑上自行车远去的背影,他忽然惊叫一声:

  “我想起来了!”

  秋天河南铁匠来那天,在西头的公路上,那个曾经令自己失态的女学生背影,不就是楚小洁吗!

  “怪不得一见面就似曾相识,就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请看第5章《知心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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