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大隐隐于市
北方的十一月份，天亮的时间总要比其它季节晚上一些。凌晨六点整的时候，洛襄准时从沙发床上坐了起来。
是的，六点整。所谓“整”的意思，就是当秒针恰好指到“12”的位置上时。
能够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因为洛襄定了闹钟，也不是因为他的体内有什么分秒不差的生物钟，而是因为……他其实早就醒了，一直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盯着客厅的那块挂表，等待着它走到那个位置。
每一天都是如此。
他叠好被子搁在一侧，折起沙发床，然后掀开窗帘，外面的天空还是一片漆黑的。按理说他根本没必要这个点起来，里间卧室的呼噜声还轰得震天响呢。
可是他的精神已经休息够了。
倚靠着又冷又硬的墙根和躺在舒适的沙发床上就是不一样。过去那一个月没有对比还感觉不出来，如今每天都能够拥有安稳的休息环境，要再让他回到之前那种随便找个地方倒头就睡的生活，还不如揍他几顿痛快些。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由奢入俭难”吧。
简单的洗漱过后，他戴上口罩，盖上外套的兜帽，下楼梯从厨房走入店面，拿起靠在墙角的扫把和簸箕，熟练地开始今天的第一次打扫。
五年前的他绝不可能会这么勤快，可如今他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加上寄人篱下，总要懂点规矩。
这已经是他来到这里的第十天了。
杨晓道从后厨走进来的时候，洛襄刚刚把所有的餐桌都擦拭干净，玻璃桌面纤尘不染，趴在上面舔两口估计都吃不到多少灰尘。
男人愣了一下，倒是洛襄先跟他打了招呼：
“小刀哥……刚刚买菜回来？”
“啊？哦，对。”杨晓道点了点头，“洛洛你是在……打扫卫生？”
明知故问。
他自己多半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尴尬地咳嗽一声，接着说道：
“这几天都是你早起打扫的吧？我就说怎么感觉比过去干净了……其实没必要的，你这个年龄正该多休息，别耽误了长个儿。”
“我早就过了长个儿的时候了。”洛襄苦笑。
“你今年多大来着？”
“我啊，大概十七、八……”洛襄想了想，“呃，二十二吧。”
如果按照出生年月来算的话，他确是二十二周岁没错。但他离开这世界足足五年，至今还保持着五年前的那副相貌。因此谈到年龄这个话题，他自己也有些迷茫了。
杨晓道迟疑几秒，恍然大悟：
“哦，哦，虚岁是吧！你虚岁虚得还真够多的……”
洛襄抿住嘴唇“嗯”了一声，就让他这么理解去吧。
“男长二十三嘛，别太累着自己，再说不好好睡觉容易掉头发。是不是沙发床睡着不舒服？你要是不嫌弃阿武打呼噜，让你睡屋里也行，或者再给你买个好点的——”
“你可别介！”洛襄连忙抬手打断，这些天来他对这个男人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知道他是说到做到的个性，“你都不知道我来这儿之前是怎么过的，别说床铺了，给片草地我都能当席梦思。搁这儿吃穿住用样样不缺，我要再不知足，那就活该遭天打雷劈了。”
杨晓道还想再说些什么，看着洛襄坚决的眼神，终究没有再开口。只是在返身回到二楼之前，以不易察觉的幅度微微点了点头。
清扫完室内，洛襄又拉开卷帘门，钻出去扫了一下门口的地面。苦逼的高中生们蹬着单车在马路上疾行而过，对面体育馆中的晨练者们喊着号子，环卫工人腰间别着收音机，吵闹的广播声、大扫帚与地面的摩擦声、北风的呼啸之声，全部都混合在一起。天边逐渐亮起的光芒穿透了冰冷的晨雾，照耀在洛襄头顶的那块喷绘布招牌上。
“妙味家常菜”。
五个毫无设计感的大字，放在过去只会得到洛襄“逊毙了”的评价，而今却让他有种莫名的亲近之感。
这就是他现在“工作”的地方。
杨晓道是这家小饭馆的老板，也就是那天开车载他的男人。洛襄和这店里的其他人一样，都管他叫“小刀哥”。他的身材中等偏瘦，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街头青年，只有脱掉外衣时才能让人观察到他那一身结实紧绷的肌肉。
他的生活作息相当有规律。每天早晨五点来钟起床，推着店里的小板车去菜市场补充新鲜蔬果肉食，然后回来补觉，一直睡到中午。除了他和洛襄之外，店里面还有三男一女。三个男人分别被叫作“阿钟”、“阿洪”和“阿武”，跟小刀哥挤在一间卧室，他们都是同一个村子里出来的。
阿钟表面上是个跟杨晓道差不多的阳光青年，内里却是个重度宅文化爱好者。只不过平时没有多少余钱，除了上网看看动画之外，就只能对着手机网店里那些动辄数百上千软妹币的手办流口水。过去他曾上过一段时间的厨师学校，如今自然就担任了店里的主厨。
阿洪则戴着眼镜，衣冠楚楚文质彬彬，平日里非常注重打扮自己，尽管他在店里担任的只是个坐柜台收银记账的工作。据说他的数学非常好，脑袋灵活，凡事过目不忘。用小刀哥的话来说——“别看这小子人模狗样的，就属他最不是东西，平时打牌坑我们钱最多的就是他！”
阿武则是几人之中最为壮实的一个，也只有小刀哥本人的身材能与之一比。他的肌肉虬结狰狞，“彪形大汉”这个词就是专门为他这种人量身打造的，但因为脸上总是带着乐呵呵的傻笑，反倒让人害怕不起来。过去他一个人包揽了店里所有的体力活儿。
当然，除了阿钟的厨师手艺不可替代之外，剩下三人往往是相互串场，你帮我我帮你，把一家小小的餐馆运营得有声有色。
哦，还有一个人……
十天前洛襄帮过的那个女孩子，自然就是杨晓道的妹妹。洛襄在心里给她贴了个“土妹子”的标签，可人家的名字却颇有诗意。
杨紫陌。
“紫陌……我记得是‘大道’的意思吧？‘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镇愁眉’……你是‘小道’，你妹妹是‘大道’，你们还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是兄妹啊……”
面对洛襄的吐槽，杨紫陌有些脸红，杨晓道倒是一笑而过：
“瞧瞧，这出口成章的，还真是个文化人。说对喽，本来呢，要是个弟弟的话，就直接叫‘杨大道’了，可惜女孩子叫这个不合适。村里的老先生就给取了这么两个字，意思差不多，可听起来写出来那就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所以说这人跟人就是不一样，你别看就这么一件小事，有文化没文化那就是两个境界。紫陌啊，哥给你把话撂这儿，你以后找对象至少也得找个上过大学的，要不然我可不给你准备嫁妆！”
年已奔四的杨晓道充分展现了一位准中年人应有的啰嗦特质。他比妹妹大了刚好一旬，长兄如父，平时话不算多，但只要一谈论到妹妹的事，就会瞬间变成一位话痨大叔。至于内向的小妹羞红着脸不断地拿手指使劲戳他，他连理都不理。
洛襄干笑着，没有搭话，按照杨晓道的标准，看来他这么个连高中都没读完的家伙是要被踢出局了。当然，他本来对杨紫陌就没有任何想法，倒也谈不上什么失望的情绪，只是纯粹觉得有趣。
妹妹杨紫陌的性格和兄长差了不是一点半点。极度内向的她并不擅长和陌生人交流，被稍微搭个讪就会落荒而逃。如此看来，那天她在路边上叫住洛襄，可能是真的用去了平生积攒下来的全部勇气。
不过还好，只要周围全部都是熟识亲近的人，就相当于给她提供了一个安心的环境。除了哥哥之外，阿钟、阿洪、阿武三人也是她打小就认识的。而或许是一开始对于洛襄的观感不差，几天下来，她在跟洛襄相处时也能够放得开了。
这里一楼是小餐馆的正厅和厨房，二楼则是一套二室一厅的住宅。过去四个大老爷们儿两两一间住得刚好，如今多了一个小妹一个洛襄，杨晓道二话不说，把原本的床铺卖掉换了两个双层铁架床。四个男人挤在一间卧室里，小妹单独住一间，洛襄则睡在客厅的沙发床上。这样的分配无疑是严重压缩了阿钟他们的生活空间，但几个男人谁都没有提出半点意见。照洛襄看来，这个被称作“小刀哥”的男人，在几人之中应该是最有威信的一个，算是他们的领头人物。
老实说，当杨晓道一开始邀请他留在这间小餐馆的时候，洛襄是打算拒绝的。最直接的原因，是他对这家店的地理位置并不满意。
这家店建于体育馆对面，市立医院旁边，向东是亚细亚铁道，向西是龙头市场。光是这样说的话好像看不出什么问题，是不是？那么我们补充一点，洛襄家里的房子就在市立医院墙东，与这家饭馆的直线距离不到一千米。
因此当杨晓道把他带到这里来的时候，洛襄下车后第一件事就是扶额。
怎么这么巧？怎么还是躲不过？
如果不是不忍心辜负杨紫陌眼中那隐约的期待，他差点撒腿就跑了。
最终他还是决定留下，毕竟他确实需要一个落脚地。过去一个月无家可归的生活好像并没有让他产生多少疲惫感，但直到在这里住过一夜之后，他才终于明白自己有多么渴望一个安定的生活。
已不在世的乔布斯大大说：“消费者并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除非你把产品摆在他们面前。”
好吧，洛襄并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但这个道理总是没错。其实所有的人都一样。没得选的时候，洛襄心里觉得“露宿荒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得过且过嘛，无非也就是那么回事。但当“平静生活”这个选项出现他面前的时候，他的心中立刻就动摇了。
我们在少年时都曾做过冒险的梦，那是因为无论走到哪里，我们的灵魂都能有一个归去之所。而现在洛襄已经不会再渴盼冒险了。无处可回的冒险不是冒险，那就只是单纯的“流浪”而已。
所以他留下，只是做了一些必要的“防备措施”，像这种“全副武装”的扮相就是其中之一。
在楼上的时候姑且不论，到店里工作和出门送外卖时，口罩和兜帽就是他的标配。所幸如今冬用的外套基本都会附带连帽一只，他也不需要再另去购买了。不过他本以为店里的几人会对自己这样的打扮提出什么意见，可他们却谁都没有吱声。除了阿武会偶尔调侃一下之外，余下几人几乎都立刻接受了。这倒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杨晓道有时会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打量他，或许是认为他有什么“苦衷”……
他们不会以为我是什么逃犯，或者是为了避仇才躲到这里来的吧？
洛襄偶尔也会生出这样的心思，但却从未向几人确认过。
大家就这么“心照不宣”地生活着。
除了打扮之外，洛襄对自己的一些信息也做了隐瞒。当然他不是为了防这几个人，他和杨晓道等人之间本就不相识，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主要是怕会有他认识的人来这里吃饭，听到“洛襄”这个名字认出他来。要知道这名字可不像“张宇”、“李勇”之类遍地都是，有心人——尤其是过去的熟人——难免会多瞧他两眼，指不定哪天就露了馅。
他是在第一次自我介绍时临时想到了这一茬的。
“我叫洛……洛……”
洛什么好呢？他一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假名。
“洛洛？”阿钟眨巴着眼睛，“哇你跟鲁路修那个便宜老弟重名诶！”
没人理他，多半是因为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洛襄倒是听懂了，但他一丁点都不想接话。
于是冷场，阿钟一脸尴尬。
洛洛……这名字简直逊爆了。我从垃圾桶里随便翻个名字都能比这好听一百倍。
洛襄有些郁闷地想。
不过……唉，算了。我可没说这是我的名字哦，我只是结巴了一下，你们爱这么想那就这么想吧。
杨紫陌的性格可没法服务顾客，只能在后厨帮阿钟的忙，倒比阿武这个笨手笨脚的家伙强上不少。而妙味家常菜最近刚刚加盟了外卖平台，让最新加入的洛襄有了用武之地。一个骑着电驴顶着北风送餐的外卖小哥，每天戴着兜帽口罩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或许是洛襄自己杞人忧天，也或许是这套掩人耳目的装备起了作用，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过去的熟人认出他来，如此他也就渐渐放心了。
九点钟，洛襄早已把餐馆里外打扫了个通透，阿钟他们也相继起床干活；十点钟，餐馆做好准备，开门营业；十一点刚过，店里接到了第一笔外卖订单。
洛襄提上餐盒，放进外卖箱，跨上电驴，戴好头盔。
冬日的阳光射入透明的面罩之中，洛襄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与阳光相仿的和煦微笑。
来，平凡的一天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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