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骑士解甲
洛襄一路走到山下的时候,秋末冬初的朝阳才刚刚升起。昨天他是从城里一路飞奔过来,今天便可以慢慢地走回去。但这两者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毕竟他现在不会再流汗,也不再需要呼吸,不会产生任何疲累的感觉。
自他一个月前醒来时就是这样了。
那天凌晨他站在空荡荡的墓地里面,四野寂静,黑暗无边。这一度让他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那白色的迷雾中又陷入了一个梦境。毕竟那种无处不在的寒意仍旧环绕在他的身周挥之不去,让他根本没有往好的方向进行考虑的余裕。
五年没有使用过的身体让他站立不稳,摇晃了几下,从坟山上一头栽了下去,一路滚下山坡,山脚下农田里的一根木杆不偏不倚地刺透了他的胸膛。
他就这么躺在那里,眨着眼睛,没有呼吸。
……感觉不到一丁点疼痛。
哦,果然只是在做梦。
他这么想着,盯了一会儿灰蒙蒙的天空,没用的冷风在耳旁细声呢喃,却吹不散他眼前那些浓重如固体一般的黑色云层。然后他再度挣扎着站起,把那根木杆拔出丢到一边,低头看着自己被洞穿的胸膛,一直看到那伤口愈合,除了被刺破的衣物之外,就只能看到一个略显狰狞的伤疤留在原处。
后来他花了好几天才搞清楚自己的身体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首先是感官能力的明显增强。以视觉为例,即便在夜间也能够看到百米之外的物事。他不知道这能力是否超出常人,但至少可以肯定,五年前的自己绝没有这份能耐。
但不知为何,唯有痛觉,似乎完全丧失掉了。
其二是力量与身体强韧程度的提升。当然,他的身体并非铜墙铁壁,仍然可能会受伤,就像是今天的那颗子弹……
其三是他现在再也不用进食饮水了——与其说“不用”,倒不如说是“不能”。因为嗅觉也得到了提升,经过人家时偶尔能够闻到饭菜的香味。但身体中有某种本能会将他的食欲克制住,就像是有个声音在他的脑中窃窃私语:你不能吃东西,也不能喝水,否则会对这副身体造成负担。
因为身体不会再感到疲惫,他也不需要休息,但连续行动几天之后,精神上仍旧会有一种倦怠感,幸运的是他只需要找个墙角靠上一会儿就能够恢复过来。
最后一点,最重要的一点,也是他最先醒悟到的一点,从他拔出那根木杆后就发现了。
他不会死亡。
不论是那夜戳穿他胸口的大洞,还是今天打入身体的枪弹,毫无疑问都是致命伤。但他却连半点异样的感觉都没有,只有身体上残存的痕迹证实了那些诡异事件的发生。这已经不是“恢复能力”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如果有一种专门为他这种人设计的测量工具,或许能够用准确的数值来告诉他,他现在到底比普通人强上多少。或者就像那些小说里面所描述的,给他一个系统,让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是A等还是S等。可是很遗憾,现实之中这些都没有,他只能自己悄悄地进行实验,从木头到石头,看看自己全力一拳能不能把这些坚硬的物事打穿,看看自己要把握多少分寸才不至于在握手的时候既不被人怀疑没有诚意,又不会把人捏成三级残废。
感谢他这一个月以来的自我训练,不然今晚等警察赶到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恐怕就不是四个晕倒过去的男人,而是四坨肉饼了。
发生在他身上的这种种变化让他想到了那些大片里面的超级英雄,唯一的不同是,那些强者们至少知道自己的能力从何而来,蜘蛛侠是被咬变异,超人本来就是外星人,一切都可有所解释。只有他……
迄今已经一个月了,他始终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所以他要去追寻那个答案。
而可能知道这答案的人,他只能想到一个。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拙劣的“画作”,那上面画的是一个身着黑色连衣裙、黑色过膝袜与黑皮鞋——简单来说就是一身黑的小姑娘,大概有十六七岁,也或许更小,那天夜里洛襄没有看清楚就让她跑了。
现在他唯一所知的消息是醒来后在坟山下跟人打听到的,有人看到那女孩子跟一群“看起来不三不四”的人一起走了,也不知道是被人拐骗还是她自愿的。
……净是些没头没尾的事。
洛襄在心里抱怨了一番,把自己那副简直见不得人的破画收起。
前方传来些许人声,洛襄抬起头来,微微一愣。
道路前方大概是某个村庄口,那位小姐姐正在路旁站着,两个男人跨坐在她的摩托车上,气氛看起来有些不妙。
她遇到麻烦了?
洛襄犹豫了一下,毕竟刚刚才被她毫无礼貌地甩下过,他拿不准自己是否应该“多管闲事”。但那摩托车上坐着的两个男人注意到有人过来,二话不说便加了油门,在轰鸣之中远去。
小姐姐呆呆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直到洛襄走近,从嘴里说出一个“喂”字,她才察觉到身后有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开了。
啊……原来是认错了人。
看着面前的女孩,洛襄略有些尴尬。她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脑后扎着两根麻花辫,外套和裤子都已经洗得发白,离近了才能看出上面带着些浅浅的粉色,结合那辆离去的摩托,所以洛襄刚才才会先入为主地把她和凌晨时分那位姐姐重合到一起了。
仔细一想,刚才那辆摩托好像也不是银白色的……
她的身后背着一只帆布包,上面还用细绳系着一床被褥。用有些失礼的话来说,是个寒碜的“土妹子”。
艺术作品中常有说乡下的女孩淳朴灵秀,洛襄却一直觉得这有待商榷。他从小在城里长大,但老家在乡村,跟乡下的亲戚也有不少来往,对那些人他总难以生出什么好感,“外表粗俗,内里狡诈”——这是他最直观的想法。
当然这是以偏概全,但这就是他的固有观念,一时半会儿只怕是改不过来了。
眼下他只是冲那个被吓到的女孩淡淡地点了点头:“不好意思,认错人了。”也不管她如何去想,扭头便要沿着道路继续走下去。
“大……大哥!”
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洛襄停步,转头,那妹子又瑟缩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能借我手机用用吗?”
啊?
洛襄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女孩子低头垂下视线,不安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对不起……我想打个电话……”
她的声音又轻又细,跟蚊子哼哼没什么分别。这也就是洛襄的听觉得到了增强,换个人来或许都不能肯定她真的说了话。
“我没有手机。”洛襄直白地回答。
五年前他曾有一部诺基亚,是母亲淘汰下来的旧款,跟沙琪玛差不多大,倒是硬实得很,摔在地上碎成了一地零件,捡起来装好照样能用。不过现在他身无长物,蝙蝠侠的头套和用窗帘做的“披风”被他拎在手中的大红塑料袋里,穿的这身衣服也是在二十天前的“第一次行动”中顺的。别说手机,他身上连一分钱都摸不出来。
听他这么回答,那女孩的身体似乎缩得更小了。洛襄能看到她眼底那怀疑的神色,可她仍然坚持着问道:
“那……大哥你能借我两块钱吗?我去打个公用电话……”
唉……
“抱歉,我身上也没钱。”
不管她信不信,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女孩的神色黯淡极了。她微微躬身:
“那真对不起……耽误您的时间了……”
倒是个挺有教养的女生。
可惜爱莫能助。
洛襄随意地点了点头,在大路上走了一段,回头望去,那女孩还在原地踌躇着,拿鞋底蹭着路旁的地面。冬日的阳光当然算不得炎热,但也许是背负的重物消耗了她太多体力,她一直在从额头上滴下汗水。
洛襄老远看着她那张并不漂亮且充满了失望的脸。连想都不用想,他知道这女孩绝对不可能是个骗子,这年头没有哪个骗子会只骗两块钱的,“放长线钓大鱼”也没有她这么钓的。相比起那些在车站拿着张爱心捐款卡到处讨钱的所谓“残疾人士”,洛襄宁愿把全副家当都送给这个女孩。
可他确实是掏不出钱来,除非……
他内心挣扎了一下,然后捏了捏自己的鼻子。
干。他想。我这该死的好心肠。
“你刚才说要——”
“啊!”
洛襄觉得自己或许不该走到她背后突然出声,但他也并非有意,而且其中一半责任应该算在这个毫无警惕心的女孩头上。不过她真的胆怯得像是兔子一样,估计刚才开口跟洛襄搭话已经用光了她所有的胆气。眼下她正带着一副差点哭出来的表情站在那边,洛襄几乎能够听到她剧烈心跳的“砰砰”声。
“抱歉。”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你刚才说要多少钱来着?”
女孩愣了一下,随即浮现喜色。
“两块!两块就可以了!”
她的语速很快,带点激动,生怕洛襄反悔了似的。
“那你在这里等下,我一会儿回来。”
说出这句话,他看到那女孩的脸上又出现了些许疑惑与失望,也不管她如何去想,他懒得解释,转身朝向村里走去。
五分钟后他如约回到这里,手上的那只红塑料袋已经不见了,变成了一张皱巴巴的五元纸钞。
“拿着。”
他把钱塞到女孩手里。
他在村里找了个小孩,五块钱把那只蝙蝠侠的头套卖给了他。虽然不知道头套原本的主人是花了多少钱买来的,但即便是个二手货,他也肯定卖亏了。当然他对此心知肚明,但看那小孩的样子估计也拿不出更多钱来,再说他也用不了那么多。
至于那块窗帘……头套都没了,还要披风干什么?扮不会飞的超人吗?
他索性一并送给那孩子了。
就当是积德行善。
现在这身衣服真的是他唯一的财产了。
皱巴巴的五块钱拿到手上,女孩差点没流下泪来。她一遍又一遍鞠躬致谢,看那样子要是洛襄不拦着,她跪下磕头都有可能。洛襄觉得有点好笑,心想“太夸张了吧”,不过俗话说得好,“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保不准她真是被逼到绝境了。
“大哥……我要去小卖部打个电话,要不你也一块儿来吧,我找了钱直接就能给你……”
洛襄本欲拒绝,对一个不吃不喝随便找个地方就能休息的人来说,钱这东西还真没什么重要的。但这女孩却很坚持。反正他也是个闲人,便这么答应下来。
洛襄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种拨号前还要先按个“0”的公用电话了,他还以为这玩意儿早在五年前就销声匿迹了呢。
这是位于村口的一家小卖部,他们走进去的时候,那位光头老板正忙着用一根牙签捅自己的牙缝。女孩伸手抓起一只油腻腻的话筒,明明钱正抓在她手里,却还用征询的目光看了洛襄一眼。洛襄冲她点了点头,她这才放心地拨出号码。
很走运,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那边的人应该是她的兄长。那个人的声音急躁而严厉,让女孩挨了一通臭骂,最后好像是说会过来接她。
女孩放下电话,一直以来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霾终于消失,她露出安心的明媚笑容。
嗯,女孩子果然还是笑起来会比较好看。
这个土妹子并不是那种会让人眼前一亮的惊艳类型,饶是如此,看到她展露出这种发自内心的笑颜,还是会让人有种仿佛心灵得到净化一般的感觉。
她的额头仍在沁出细密的汗水,然后顺着脸颊和长发流下。毕竟背着那么一个沉甸甸的背包并不是什么轻松的活。
洛襄扭头问店主:“矿泉水有吗?”
光头店主从牙缝间剔出了一根咸菜丝,放进嘴里嚼嚼,说道:“光有百岁山,三块钱一瓶。电话两分钟,两块钱。”
干,一分钟一块?
“五年前那会儿明明才两毛。”洛襄嘟哝一句。
店主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知足吧,房价都涨到多少了你知道吗?”
洛襄把水递给女孩,她却摆着手不敢接。
“喝吧。”他说,“你看看你这汗流的,再不补充点儿水分,万一一会儿脱水休克了,我怕你家里人过来会追杀我。”
他的幽默逗得这女孩抿嘴一笑。
“您先喝吧,大哥……您喝完了我再喝,我不是很在意这个……”
既然不在意就请不要脸红。
“喝吧,我不渴。这瓶是我刚打开的,你都看到了,我没下药,用不着担心。”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女孩摆手的动作更慌乱了。
“那就喝。”
洛襄有些强硬地把水塞进她手里。现在他有点能够理解那些小说中“霸道总裁”的心理了,欺负这种老实的女孩子确实有种难以言说的快感。
女孩啜饮着矿泉水,两只眼睛却在偷瞄着洛襄干裂的嘴唇。
事实上,如果她在洛襄说话时看得更仔细一些,就会发现他不光嘴唇,整个口腔、舌头都是干燥的,他早已不会再分泌唾液了。
光头老板看看女孩手中的矿泉水,又看看她身上背着的硕大包裹,和两手空空走得轻轻松松的男生。
这样的男朋友居然还没被打死?
他摇了摇头,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懂现在的小年轻了。
其实洛襄看她背得这么辛苦,也不是没想过去帮她一把。可是她把铺盖和背包在身上缠了一道又一道,要解下来怕也是麻烦得要死。况且萍水相逢,他也担心过于殷勤会让她警惕不安。
两人一路走回村口,之间并没有几句对话,但洛襄至少答应了一件事。女孩说她哥哥会开车来接她,问洛襄是否要进兰陵城,可以搭车一起走。既然自己帮她解了燃眉之急,搭一趟顺风车就当是让她还了这份情,没什么不好的。
女孩的哥哥开来的是一辆七座小面包车,不过最后一排的座位被拆掉了。这人不算高,也不算壮,但露出的半截手臂上的肌肉显得紧绷绷的,身上有种长期在社会上生存的“范儿”。他让洛襄坐在副驾驶,起初训斥了自家妹妹几句,一路上剩下的时间都在试图跟洛襄旁敲侧击地套话,问他是哪里人,去兰陵城做什么,不知是否把他当成了觊觎自己小妹的大尾巴狼。
“你在哪儿下啊?”男人问话的语气好像很随意,“我把你放在哪儿?”
“呃……我还没想好。”洛襄回答。
“没想好?”男人淡淡地瞄了他一眼,“那你可得好好想想。不然我总不能把你带我们家里去吧?”
他倒没用什么不阴不阳的语气,只是那言语中的不善之意,只要洛襄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就必定听得出来。洛襄勾了一下嘴角,心想:还真是个对妹妹保护过度的老哥啊。
可以理解,一个男人蹭着自家妹妹的脸皮要搭顺风车,哪家的哥哥都不会摆什么好脸色。
“要不,一进城你就把我放路边吧。”
人家既然不怎么待见他,虽然不怎么在乎,但也没必要厚着脸皮招人白眼。
“放路边?你没地方去吗?那行,那我出了高速就把你放下了哈。”男人答应得相当利落。
坐在第二排的小姑娘还在啜饮着那瓶矿泉水,从后视镜中瞪了一眼自己的哥哥,但谁都没有在意。
洛襄闷闷地“嗯”了一声。
两个男人都是说到做到,刚一通过兰陵高速口,男人就在路边停下,斜眼示意洛襄“到站了”。洛襄走得更是直接,道谢下车,毫不拖泥带水,倒是男人愣了一下。女孩摇下车窗,好像还想跟洛襄说些什么,但她哥哥开车就走,反而把她晃了一个跟头。
洛襄望着那辆面包车渐行渐远,收回视线。对两边而言,对方都只是人生中的一个过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没什么好留念的。他帮了那女孩一把,人家也让他坐了车,两不相欠。
不过接下来要去哪里,他着实有点犯难。那个男人或许以为他是在推诿,可他真的没有想好自己要选择哪里作为目的地。
要不……回一趟“家”?
他琢磨了一番,摇头打消了这个想法。
“家”已经不在了,父亲、母亲和两个妹妹都去了泉城,如今留在那里的,只是一座空空荡荡的房子而已。况且自己已经失踪了五年,醒来时身体又变成了这副样子,贸然回去见了附近的邻居故人,说不准又会造成什么麻烦。
唉……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个公交车站都没有,出租车也不会往这里跑,早知道就腆着脸让他们把自己送到市中心去了。
回头望去,高速出入口处上方,“兰陵欢迎您”五个大字赫然在目。
是啊,“欢迎您”。每个城市的入口都会有这样的话,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到被欢迎的感觉。
没办法。洛襄叹息一声。就像之前那一个月一样,慢慢走,精神乏了就休息,多跟人打听一下那个黑裙女孩的消息吧。没什么难捱的,过去一个月不都是这么下来的么?一个月都过来了,再来一个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习惯了也就好了。
面包车在高速口调头,再度停靠在路边的时候,洛襄还没有计较好先往哪边走。女孩从后排窗口探出头来,声音怯生生的,却带着莫名的喜意:
“大哥……”
洛襄有些迷茫地看着她,以及那个摇下了副驾驶位置的车窗探过身来望着他的男人。
他皱着眉头盯着洛襄,但目光中并无恶意,反倒有一丝无法形容的尴尬。
“怎么了?”洛襄问,摸不清他们的来意。
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洛襄一番,舌头轻轻舔舐着嘴唇,想了想说道:
“哥们儿,你真没地方去啊?”
“……我如果有地方去会在这种地方待着吗?”
男人笑了一声,他坐直身体拍打了一下方向盘,车喇叭“嘀嘀”鸣叫一声。
“唔,那要不……你上来吧。”
“……啊?”洛襄不明所以,“去哪儿?”
“帮你找个落脚的地儿。”男人冲洛襄一招手,“反正不管去哪里,都比你在这儿瞎转悠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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